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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院裡的工作人員為姐夫換上姐特地從家裡拿來的、他最鍾愛的一套衣物時,她腦海裡突如其來的閃過了年前姐夫受她影響而簽下的器官捐獻卡。綠色的一張小卡,上面寫著捐獻人是要捐出一切還是僅僅某部位的器官。姐夫和她一樣,在“所有器官”那一欄劃了個勾。她實在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的她還有閑暇想起這些,但這個念頭就是自然而清晰的出現,而且頑固地盤旋不去。

她定一定神,看著床上的姐夫,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臉色紅潤、面目祥藹。她幾乎要以為他立刻就要張開雙眼,含笑起身,然後告訴他們,他剛剛只是在演戲。但她馬上發現這不過是個太奢侈的幻念。儘管如此,她還是希望有誰來告訴她,這九個月來的一切都是場夢魘。她姐夫年輕力壯、身強體健,應該是一點毛病也沒有的,他還有好多好多年可活呢,怎麼可能會走?

她死死地望著姐夫的臉,平和安寧,沒有一絲痛苦或扭曲的神情。也許這在死者的臉上是理所當然,但她寧願相信他的確走得安詳。她突然想起剛剛氧氣口罩還在姐夫臉上時他那由急促到逐漸沉緩的呼吸,還有他們大家由殘存一線希望到枯木死灰般的心情。她想起一個多月前,他們帶著姐夫和他九十高齡的祖母到飯店為他慶生時,大伙濟濟一堂的熱鬧情景。她想起几個月來她和姐多次陪姐夫到醫院進行放射線治療時,他孱弱的坐在輪椅上進出的模樣。奇怪的是,她一時想不起發病前姐夫的樣子。

她走到床前,握握姐夫的手,還是溫的。再摸一摸他的額頭,她感覺不到一絲涼意。她突然記起來,一次姐上班后,她拿著母親準備的粥到姐夫那裡。她拿張小凳子,將粥放好叫他吃,他卻無力的癱在沙發上,動都不動。她當時的心情很不好,也不管他,就賭氣似的背對著他坐了下來,一頁一頁的重重翻著報紙。她應該是看見了姐夫臉上痛楚的神情,但她就是狠著心不轉過頭去。直到母親來了,耐心地問他怎不吃?他以微弱的聲線回答喉嚨疼,手也軟弱無力。母親坐在他身旁,一口一口的餵食著他時,她的愧疚一瀉而出、涔涔不已。她想到,那不過是一個星期前的事。

她環顧四周,室內四張病床,三張是空的,原本躺在左邊第二張床上那個靠呼吸器維生的老伯已在几天前逝世。那時她赫然見到那張床空空如也、被整理得一條不紊,腦筋還一時轉不過來的想,那老伯到哪兒去了?記得姐夫剛進來時,她一眼相中右邊靠窗的床位,說那兒陽光充足,窗外又看得到綠色的庭園,是個好位置。護士卻說那個床位下午時分會晒到大量陽光,恐怕會干擾病人睡眠,要她們拿旁邊一個。

現在,她配合著姐他們的動作,拿起旅行袋把她們拿來放在院裡的餅干、收音機、姐夫的衣物等一一塞進去。她想起几天前姐夫上半身還可以動時,她對他說:“悶的話就打開收音機聽聽,或叫護士推你出去走走,呼吸新鮮空氣。餓呢就拿干糧來吃,記得啊!”她也想起當姐告訴姐夫要將他送來這兒時,他出現在臉上那落寞的表情,一樣的神情她在這兒見過好几次。

外甥和外甥女被二姐帶到庭院裡盪鞦韆去了。天花板上兩把老舊的電風扇呼呼地轉動,卻趕不走一室的沉寂。他們沉浸在不為人知的心事裡,各自被回憶壓迫著,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窒息。爸清了清喉嚨,說該走了,一會兒壽材店的人就要來搬走姐夫的遺體。又說大家也該回去準備,下午就要到殯儀館去,還有好多事要處理呢。她再一次想起那張綠色的卡片,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提起它。拿起旅行袋,跟在姐身後走出室外前,她最後一次望向床上的姐夫。她終於藉著腦海裡猛然蹦出來的一副畫面,想起他發病前的模樣。那是十年前的一個黃昏,在學駕電單車的她於家門外誤撞一位騎士,姐夫從陽台上看見,第一個衝下來探問。她依然清晰的記得當時她心裡害怕但仍倔強不認錯的強硬態度,和姐夫心急如焚的臉,還有他哈著腰向那個腳趾頭淌著血的騎士頻頻道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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